真正的木匠(一)(1/2)

木匠的工作台

作坊里的木匠,有固定的工作台,工作台是用厚木板钉成的木架子,摆放在干活的地方,一般不挪动。串乡木匠不同,有作无坊,到雇主家干活时,随时支一个。把一块硬挺的厚木板支架起来,前低后高,前头随便顶在墙上,树干上,或者什么重物上。板面上铺钉一块锯出三角豁口的薄木板----卡口(如图2),一个简易实用的工作台就做成了。木匠叫它“楞”,大概是向前斜楞的台面的简称,带卡口的木板叫楞板。如叫它作斜板、木板、台面或面板等名称都不能说明它的实际功用,叫楞板才有专指性。应是经历许多年代才筛选定的专用名称。木匠在楞板上刨刮木料,画活,垫着它“成功”小件的木活。

“卡口”也叫班妻,传说是鲁班妻子发明的。鲁班在楞板上刨木料,总要让妻子用手顶住木料,久之,鲁班妻子就发明了卡口,解放了自己。实际上,这是外行人知其一,不知其有二的误识。薄板卡口的主要作用是顶着木料,而且刨刮时刨子可以前出,不致使料头刨不到位。这种卡口出现之前,比卡口构造复杂的多的刨子肯定已经问世,即使最早发明刨子的木匠,也一定会随时发明卡口,无需用人力顶着,更何况是聪明的鲁班。再者,用人力也顶不住木料,尤其是需要批量加工的木料。谁若不信,可不妨一试。

“班妻”应是另一种卡口(见图2),虽然名字相同,但作用不一样。刨刮稍宽些的木板板面(木匠叫它大面),平放在楞板上,前头顶在薄板卡口上即可。若刨刮木板的厚度面(木匠叫它小面),由于大面立起,小面着楞板,受刨刮之力后自然立不稳,必须用人扶着才好加工,尤其要用力按扶住木板的后头,不然刨子运行到前板头时,后板头会撅翘起来,刨不出所需要的效果。在一短方木上(长度不超过楞板的宽度),横着锯剔出一个豁口,豁口宽度大于木板的厚度,并用钉子透过豁口底,固定在楞板上。把木板放进豁口,前端顶进薄板卡口的三角豁口,后端用一木楔与方木豁口卡住。这样,木板的前后两端都有着力点(后端是被夹住的),就立牢稳了。鲁班妻发明的应是这种卡口,多量地刨刮宽木板的小面,必须用这种卡口。“严缝”(板材粘接前,需要把两板之间的缝隙消除,行话叫严缝)时更离不开它。

木匠与板凳

木匠干活儿离不开板凳,四角八乍的长条板凳(如图3),又叫木马?用着稳当,搬动方便。锯木料,凿卯儿垫着它,登高干活儿踩着它,楞板下面也可支着它。木匠每到一个新雇主家,第一件事就是要雇主备几条板凳。

以前,几乎家家都有板凳。板凳有粗细之分。细板凳做工细,凳面儿四沿儿刨出花线条,面儿下面时装饰板---花牙子,凳腿有圆形或方形,若是方形腿,腿面外楞也有用花线刨刨出的花线条。细板凳大多与八仙桌配套,涂刷油漆。客人来家,就坐在板凳上。更讲究的人家才有圈椅或割角攒边的方凳。普通人家只有粗板凳,既是生活用具,也是干活工具。木匠干活儿用的多是雇主向邻居借来的粗板凳。木匠人多时,用的板凳也多。

现在,供人坐着的物件多种多样,唯独长板凳被逐出家具一族,没人再打造。旧有的板凳多被废弃,所余无几,就是乡村中也不多见了。木工做活,想使板凳,已很不方便了。

旧时,鞍子铺的鞍子匠,有专用的大板凳。大板凳长约五尺,厚约四、五寸,面宽八、九寸。鞍子匠干活儿,就骑坐在上面。刮拉砍铲,使用年头多了,厚重的大板凳,遍体坑凹,伤痕累累。

木匠有了板凳,支起了楞板,就可以干活儿了。

所谓“邋遢木匠”

做木架,占用场地大,只能露天作业。正月里虽然有了春的信息,却驱不走寒冷。木匠们都穿着棉衣,开始干活时,棉衣就穿不得了,既笨又热,闪掉棉袄,只穿绒衣,干活才利索,甩的开膀子。“干净瓦匠,邋遢木匠”。瓦匠干活儿,大堆的砖石泥土越用越少,场地也越来越干净。木匠干活儿,出废多,刨花,木渣,碎木头子,一大片,场地也越来越杂乱。

做木架锛砍下来的碎柴特多,遍地皆是,伸手即拾。天寒地冷,随手抓拢些碎柴,燃一小堆火,把墨斗放在火堆旁边烘烤着。墨斗里的墨料要用水洇湿后才能弹线用,湿墨和湿线绳常被冻得僵硬,放在火边烤着,随时可用,用后再放回火边。火堆不可太大,也不可太旺,太大太旺烧柴多,总添柴费时间,影响干活。把些湿柴捂压在火堆上,火着得慢,但冒烟,烟气弥漫熏人。工间小歇时,添些干柴,把火弄旺,披上棉袄,围着火堆喝水。“饿死的厨子三百斤,冻死的木匠烟熏味儿”,一边烤火,不忘说句逗趣话,表白职业优势是用柴方便。其实木匠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烟熏味儿,这只是对木匠烤火方便的一种夸张说法。不过他们身上常有木头味儿却是真的。接触什么木头有什么味儿。接触柏木有柏木味儿,接触松木有松香味儿,若接触那种火杨木,身上有一种臭杨木味儿。这些味儿,木匠自己并不觉得,只有旁边的人才嗅得出。

所谓“长木匠”

木匠做活儿下料时格外小心,必要计算准确,丈量无误后方才下锯截断。尤其是大料,如柁、檁等原木,以及较长大的板材,要反复丈量二、三次,直到确认无误,才动手施工。有时已拿起锯,准备下锯了,仍不放心,又放下锯,再丈量一遍。多量一次,多用半分钟的时间,麻烦一点,不算什么。若因一时大意,丈量错误,锯断木料,就后悔莫及了。曾有一马大哈,下料不慎重,锯短了柁料,到立架时才发现这个错误,更换全部大柁已非易事,拆除缩小房基也有许多不便,最后竟由瓦匠来解决这个荒唐的过失,把整座房子的后墙加厚,用加宽墙体补充柁架短缺的长度。

为了给加工留余地,截取木料总要比设计实用尺寸稍长一些。“长木匠,短铁匠”,铁匠干活下料要短些,短了容易加工,铁料烧红后,经捶打能被碾长。木匠下料若短了,就糟了,木料就作废了。

学徒初始,最可能做坏活。现如今,木材市场上,木料品种多,数量充足,可任意选购。过去可不是这样,木材非常缺乏,木匠下料时非常谨慎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所以师傅随时盯着看着徒弟干活,防止做出坏活,糟蹋了木料,给雇主造成浪费损失。

木匠与围观者

歇闲的人们喜欢凑到木匠干活儿的地方看热闹,逗话聊天。看木匠干活,犹如看技术表演。刮拉凿砍锛,看似简单的操作,都蕴含着巧妙的技艺。木匠耍锛子,脚蹬踩在木头上,扬起锛子砍下时,锛刃离脚底只有毫厘之差。据说,曾有木匠当众表演过用锛子磕开用光脚踩着的一粒瓜籽,惊险的很。板材粘接前,需要把两板之间的缝隙消除,木匠叫“严缝”。遇到七、八尺长的板缝,木匠稳住身形,舒展两臂,两腿平稳换步,用二尺来长的刨子刮刨几次后,两块板一对,不仅严丝合缝,而且板面平直,可谓一绝。让人由衷的惊叹和佩服。一堆破木头,经过木匠的手,几天后竟成新物,让人赞不绝口。

木匠们长年走东村去西庄,认识的人多,知道的新闻旧事也多,跟木匠聊天有说不完的话题。木匠们说话大多很风趣,常能逗人发笑,但木匠本人却笑的很拘谨,他要随时保持“师傅”的形象和尊严。

木匠们对来聊天看热闹的男人们,来者不拒,热情招呼,从不厌烦,能来就是捧场,或许就是明天的雇主。雇主、雇主,衣食父母,得罪不得。至少他们能起到四处宣扬的作用,冷淡不得。有人陪着,边聊天边干活儿,也免得寂寞。

对年轻的妇女们,木匠虽然客气,但态度冷漠,话语不多,敬而远之。尤其不愿怀孕妇女进入干活的场地,更不愿她摸碰木匠工具和木活,据说是怕她们可能带来不好的运气。这是木匠的一个忌讳,实际上是怕无端惹出是非。(如果木匠的工具和木活被孕妇摸过,或是被来月事的女人碰过,过去的木匠会在七天内不干任何木活以辟邪,还要烧香吃素……编一个故事……)对老年妇女的到场又当别论,仍是恭而敬之。

木匠对来玩耍的孩子特烦恼,大声呵斥,赶走他们,怕的是场地杂乱磕碰着他们,怕砍掉的碎木渣飞起来伤着他们,责任说不清,同时也怕孩子淘气弄坏制作着的东西。

“水木匠”与茶水

中国的茶文化源远流长。有客人来,清茶一盏,殷殷之情,寓于茶中。

木匠每天早上到雇主家时,主人已备好茶水,师傅们坐下来,吃碗茶,歇歇脚,顺便说说今天的活计,还缺少什么东西,需要准备什么材料。早上的茶水多是主人满给木匠的(也有徒弟的),徒弟略歇一歇息,茶水或喝或不喝,然后搬提工具,做干活的准备了。徒弟没喝早上主人递上的茶水,绝不会显得不礼貌,相反,倒显得懂事,勤快。工间歇息,也是喝茶。午饭后,歇息时间稍长些,木匠们围坐在一起,边聊天边喝茶。下午工间小歇仍是喝茶。有时干着活,渴了,随时倒碗茶水就喝,可见木匠在一天中对水的需求之大。

“菜牛倌,水木匠”。放牛的牛倌去山野田边放牛,中午带多少干粮,因人而异。饭量大的多带点,饭量小的少带点,但用盐腌制的咸菜,则是宁多勿少。野外没有烹炒条件,吃干粮只能就咸菜。如果咸菜带少了,光吃干粮就毫无味道,没了食欲。木匠喝水多,大概是体力消耗大,出汗多,确实是生理需要。同时,中国的茶文化不可能遗忘了木匠行业。雇主们客情在先,把木匠看作是请来的客人。歇息时干坐着显得尴尬,有了茶水,也有了情趣。

喝茶时,徒弟要主动地给师傅倒茶。若同时还有其他木匠,有时还有石匠和瓦匠,要根据辈分、年龄,有先有后,一一倒茶,并且要热情和有敬意。轻快自然的倒水过程,透出人际间的和睦友善。倒茶时,茶壶嘴不可太低,搭挨在茶杯上,造成“亲嘴”。也不能太高,茶水进杯时哗哗响,起泡。太高太低都不雅。倒完茶,放茶壶的方向也要注意,壶嘴不能正对人,如果围坐的人多,要尽量把壶嘴朝向两人之间的结合部。否则,壶嘴对着人,人家似不在意地把壶嘴拨转方向,就没意思了。还会招来师傅的白眼。

百家饭?人情饭?盛饭

雇主管木匠吃饭,这个习惯始自何时,无从考证。解放后,改成只管中午一顿饭,应属实际需要。一九八零年以前,农村中自行车还不普及,木匠外出大多是步行。中午回家吃饭,不仅耽误时间,主要是消耗体力,不能休息。木匠活儿虽属技术活,不卖死笨力气,但绝非轻体力。中午休息不好,体力得不到恢复,肯定影响下午的工作。雇主留吃中饭,既显得热情,暗里也不吃亏,木匠会用多干活回报主人。木匠称这种饭为人情饭。没有这顿饭,活儿也得干,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淡多了,好象只剩了干巴巴的雇佣关系。情感是培养出来的,“赌钱赌薄了,喝酒喝厚了”,就是这个理。不过,管干活儿人吃饭,也确是件麻烦事,雇主家要用专人去张罗买酒买菜做饭。这在过去的年代,不算什么,因为那时的农村妇女很少有固定的社会工作,在家里多做几个人的饭,无所谓,还能显示一下自己的厨艺。而现代人中,赋闲的老人们,一般不会再有什么修造事,他们在中年时期或更早时,就已为老年的安定生活预先打好了基础,所以不会再雇佣手艺人,而需要雇人的人,绝大多数都是整天忙碌的干事的人,没时间为雇来的人做饭是主要原因,为做饭这种事影响自己的事,不值得。另外,现代人与以前的人在思想意识上和生活习惯上有很大不同,他们不希望外人进入自己的生活,哪怕是临时的,短期的。或者说,他们根本不想“屈尊”伺候别人,尤其不愿吃别人的剩菜剩饭。他们宁愿多花钱,把饭钱加在工钱里。这种加了饭钱的工钱,初始时尚能带给手艺人一种喜悦,并由此生出一些对雇主的理解之情,干活儿时仍能与雇主心气一致。但时间久了,变换的雇主多了,初始本意逐渐被遗忘,而人对酒食的生理需要和享受热情招待享受尊重的心理要求,却渐渐恢复。由于得不到实现,与雇主的关系总也“热”不起来,虽然挣着雇主的钱,却不领雇主的情。做事的心态只是一种应付。雇主与手艺人则常常是处于对立的状态中,挑剔做成的活茬儿,对很小的毛病也绝不放过。不同情干活儿人的艰辛,不原谅干活儿人的错误。活儿干完,各走各的路。我在《前言》中说到的“木匠”与“木工”的区别之一,“不是亲情胜似亲情”与“再见面时形同路人”的差别根源,或许就在这一顿饭上。

六十年代,曾禁止过木匠吃雇主的饭,木匠只好自带干粮外出,将就用餐。开始尚可,慢慢地主人家做汤给木匠下饭,后来做菜做副食给木匠吃,再后来又把主食摆上了饭桌。木匠们背地里说这顿饭是“要劲儿的”饭。

木匠们对饭食从不挑剔,雇主给做什么吃什么。吃百家饭的人,什么样的雇主都能遇到。贫困的,富有的,大方的,吝啬的,卫生好的,卫生差的,厨艺高的,厨艺低的,木匠们都能随遇而安,只要吃饱肚子,有力气干活就行。绝大多数的雇主也是极尽所有,尽量让木匠吃得好些。“自己吃填坑,给人吃传名”。

吃饭时,雇主家把饭菜摆在桌子上,盛饭就是徒弟的事儿了。给师傅盛饭,吃一碗盛一碗,双手捧着递给师傅。添饭时要看师傅的手势,师傅用筷子在碗里比划一下,根据比划的深浅程度,掌握添饭的多少。

有时要给几个师傅辈的盛饭盛汤,这就要求徒弟吃饭要快,不仅要伺候好师傅们,自己也能有时间吃饱,尽量不让师傅们等候自己。

据说,某师傅带了两个徒弟,吃饭时,俩徒弟为了抢着给师傅添饭,同时接住了师傅递出的碗,二人都不放手,僵持中,用力一夺,竟把饭碗掰成两半。

这是木匠行内广为流传的故事,一个说给徒弟听的故事。

为什么把给师傅盛饭作为维护师道尊严的一种形式加以特别强调呢?首先,吃饭的场合,是人聚合的场合,有行内人和行外人,有同师门的木匠,也有不同师门的木匠,正是师傅树立威望和取得尊严的所在(傲性也在这种场合得到无形的培养和强化);另外,也是当时的生活习惯造成的。如果吃饺子、面条之类,用筷子直接入口的,不可能要别人夹递,而馒头、烙饼之类,也不宜过别人的手,只有吃米饭,要用勺子盛放到碗里吃。

南方产大米,北方产小米,解放前乃至解放初期,那时的北方乡村是吃不到大米的。小米饭是民间最普通的饭食。把小米淘净,倒进开水锅里,或是在开水锅里直接淘米,把沙子淘掉。米煮熟,用笊篱捞在砂锅里(这种带少量汤水的饭叫捞饭,口感软),盖上盖子,放在灶边或用微火把水气蒸干,这样的饭叫干饭,吃着耐饥,但发干不易咽。怎么办呢?把豆面加水搅拌成疙瘩,做半锅煀油加盐再加些嫩菜(或倭瓜条、萝卜丝、豆角丝、榆树钱儿、嫩榆叶、或者其他的季节野菜等)的汤,盛一勺浇撒在碗里的干饭上,吃起来就顺口了。这种饭食叫豆面疙瘩干饭汤。那时,白面属贵物,吃碗白面做的炸酱面条,是高待遇了。玉米面可做成窝头,贴饼子,板儿条,摇球儿等食物,但总显得贫气,不如小米饭高低能就。待木匠,虽然客情在先,但总归是干活的,吃小米饭于情于理都不差。所以,小米饭浇疙瘩汤是木匠一天中吃得最多的饭食。于是,盛饭盛汤成为每天吃饭当中要干的一种较频繁的活儿。不让师傅自己动手盛饭,是怕师傅累着,也是徒弟孝敬师傅的一种表现。师傅呢,自然也乐于手闲,乐于树立和增强自己的尊严。一个木匠,从学徒到自立,到自己带徒弟,是个艰辛的过程。多年的媳妇熬成婆,不容易,提醒和要求晚辈人尊师,也不算过分。

有人说:徒弟给师傅盛饭确实不过分,但二徒为尊师抢坏了碗,似乎没有必要,有献媚邀宠之嫌,而且有伤师兄弟的情义。也不无道理。故事就是故事。

现如今,徒弟给师傅盛饭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了。

木匠喝酒

吃饭时,主人要是还备了酒,木匠师傅们在吃主食前,总是要先喝一点的。徒弟一般是不喝的。没时间喝是一方面,主要是师傅不准。师傅会提醒他抓紧时间吃饭,言下之意,是让徒弟能更好地伺候师傅们。

师傅的话,徒弟要认真听,认真去做。不明白的道理,有机会可以问,师傅高兴时会给予解释。但不听师傅的话,交待的事情不办,尤其是当着其他人,师傅丢了面子,失了尊严,生了气,会张口骂徒弟,甚至抄东西动手打。打骂徒弟是师傅的特权,师徒有约定,打伤打死只是失手,不被追究责任的。

木匠师傅喝酒,只是一小杯,不足一两罢,从不多喝。这样不会加大雇主的开销,更不会留下嗜酒的口碑,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。木匠干活离不开带刃的工具,酒喝多了,难保不伤手碰脚,何况有时还要上脚手架,蹬梯爬高儿。尤其怕脑子迷糊,画错尺寸,坏了雇主的木料,坏了自己的名声。

师傅辈的喝酒,是师傅之间互相满酒,显得关系融洽。一杯酒喝完,不再添酒,更没有劝酒喝的。木匠的喝酒,既不因为喜庆,也不为人际交往,有些应景的意思。主人家办了几个菜,摆满一桌,虽不丰盛,但很实惠。有了酒,气氛更显得热烈,体现了雇主对手艺人的尊重和热情。于是恭敬不如从命。但在徒弟看来,是一种身份和资格的显示。

满酒时(包括倒茶),必须正倒,不能为了方便,右手握瓶翻着腕子给右边的人倒酒。这是忌讳。据说过去衙门口处决人犯前,要让人犯饱餐一顿,为他送行,免得他死后成了饿死鬼。饭间,衙役伺候着,用的就是翻腕倒酒法。人犯见到这种手法,就知道末日到了。

徒弟虽不用给师傅们满酒,但忌讳却不能不知道。因为将来他总要加入到互相满酒的行列中。

饭桌上的规矩

利用师傅们喝酒的当口,徒弟已经吃了半饱,然后边吃边伺候师傅们吃饭。师傅们吃饭是有规矩的,尤其是“领作儿”的师傅(相当于现在的班组长吧),已经吃饱了,却不把碗里的饭吃净,总要留下一口半口的,然后把饭碗放在饭桌上,开始聊几句闲天儿,其他人有先吃完饭的,也不能把筷子放下,而是把筷子小头向上拿在手里,意思是他们在等着。等其他人和徒弟吃完,待到所有人的筷子小头都向上了,领作儿的师傅才把碗里的一口饭吃净,然后把筷子小头向上一举,于是大家会意,全都放下筷子,并离开饭桌。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吃饭,其他人是不会放下筷子的,免得他吃不饱,还会觉得尴尬。更不会不顾别人单独离开饭桌。

雇主们待手艺人酒饭,虽不是大摆宴席,但尽量丰盛。根据匠人的人数,掌握菜量的多少。菜盛放在碟子或盘子里,菜数都为双数,整齐对称地摆在饭桌上。有人出于羡慕,把待手艺人的饭菜叫做“碟菜”。吃“碟菜”的木匠们,对碟里的菜也不是胡乱吃的,也有吃菜的规矩。挟菜时,都从临近自己的一边挟起,循序渐进,但最终不能把菜挟光,总要剩一些,哪怕是一点点。一盘摊鸡蛋,本来就不多,也要剩下一块,哪怕是很小的一块。木匠们饭罢离桌后,每个菜盘中都有堆放规矩的剩余。一般情况下,雇主不陪着木匠一同喝酒吃饭。剩下的菜不是有意留给谁的,而是一种无言的表白:我们已经吃好吃饱了,你看,还有剩余。

木匠们吃饭时的这些动作,是不用言传的,看上去很自然,很随便。看的多了,随着就学会了。

木匠的名声

师傅带徒弟,不仅教技术传手艺,更要传授规矩,传授在本行业做人做事的道理。木匠四乡闯荡生活,靠的是名声。人品好,手艺好是立足本业的根本。技术差些尚可学习弥补,人品出了毛病,坏了名声,谁还敢雇请你。

木匠干活的场所,是个特殊的环境。他们(有时是一个人)必须要进入雇主的家中,庭院室内,一干就是十天半月,甚至数月半载,接触雇主的生活,目睹雇主的家事。男主人或上工或下田,不可能总在家里陪着,木匠更多的是与女主人打交道。吃饭喝水都由女主人张罗,找东寻西也要女主人忙活,歇息聊天免不了和女主人搭讪几句,有时女主人也因有事临时外出,把“家”就撂给了木匠。木匠成了留守人,还负有看“家”的责任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木匠的心态要清净平坦,心思无邪,只一心干好自己的活茬儿。这种修为,从学徒开始,就已深深地溶注于身心。

“有赃官赃吏,没有脏手艺人”。贪官污吏使用手段伎俩,仍可在官场中继续存在。手艺人坏了名声,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。手艺人应是,手不脏,眼不脏,口不脏,心不脏。别人的东西不能偷拿,不该看的事情要躲开不看,张口不可轻佻说脏话。心不脏,是说一不能有邪心,二不能有坏心眼,即使给曾经有过节儿的雇主干活,也要按规矩把活做好,不能趁机报复坑害雇主,故意把活做坏。木匠做出的活茬,是要经年累月被千人瞅万人看的,故意做坏了活,事实摆在那里,一传十,十传百,结果是坏了自己的名声。

做活偶然出点毛病,在所难免。只要不是故意的,自家心里干净,想办法弥补好就是了。故意和无意是有区别的,“十活九病”,雇主也能理解。再者,有意坑害人未必能如愿。有一个故事警示木匠害人之心不可有。故事说:

某地某村有一某姓财主,非常吝啬。他要盖一处房宅,请来风水先生选勘宅基。风水先生忙碌一上午,中午吃饭时对酒饭招待很不满意,于是下午故意给财主选定一个五鬼闹宅之凶地。盖房子施工时,木匠对财主的吝啬招待也很生气,于是在钉椽时,故意将正对院门的三根椽倒着钉在檩木上(正规钉法应是小头朝上,大头朝下,反之为倒挂椽,是盖房的一大忌讳)。房子盖好后三年,财主的家运不但没有败落,反而比前更红火了。风水先生很纳闷,借故前来查看,又查问当时盖房的木匠,才知有三椽倒挂。不觉叹道,人算不如天算,有三支利箭瞄射着院门,五鬼怎敢进宅。罢了,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。故事虽有些离奇或迷信之嫌,但说的是心不脏的个中道理。剔除故事中迷信色彩,规劝匠人规矩敬业,莫生恶念,才是故事的本意内涵。故意倒挂椽的行为,肯定大损那个木匠的名声了。

盖新房,上大梁

春夏之间,气候干燥,雨量少,最宜建筑施工。雇主们都抢在这个期间盖房子,木架活儿大都集中在这个季节里。张家的,李家的,王家的,一家接一家。初春,天气还冷,不适合泥土作业,雇主只好把木匠打做好的柁檩等成品码放一堆,下边垫上木头,上面苫盖些防水物,防备雨雪,暂时存放起来,待气温上升,天气暖和,泥土不冻时,再立架砌盖房屋。

木匠做好张家的木架,挎起家伙斗子去李家了。

仲春二月,大地回暖,百蛰出洞,是盖房子的时候了。

乡村人把盖房子当成大事,破土动工垒砌房基,起房、立架、上梁时,都要选吉日良辰,请风水先生择定时日。房主对风水先生唯恭唯敬,对择定的时日谨遵谨守,并把立架上梁的日期提前通知做木架的木匠。到立架(立起房架的简称)之日,木匠放下手头的活儿,提前赶到现场。房主找来帮忙的人也陆续到场。盖房子是喜事,乡亲们都乐意帮忙,大柁大檩不是一个人能搬扛起的,今天你帮我,明天我帮你,互相帮忙已成风俗。

立架的时间把握不是很严格,它只是帮忙人聚拢的大概时间约定。但上梁却将就不得,定在几时就是几时,不能提前,也不能错后。上梁之“上”,在这里是动词。上梁之梁,是指房架的几根脊檩中最中间的一根。如三间房架,是中间一间的脊檩。木匠管脊檩也叫“正中”,它是一间房几条檩中的中间一根。早先盖房,上房的间数讲究单数,有三间以上为房,二间为铺,一间为棚的说法。“梁”是“正中”之正中。立架认日,上梁等时。大架立好,只剩“正中”,上梁的两个人,提前爬到房架上,做好准备,等下面有人喊“时辰到”时,即刻把早已预备在那里的“正中”组装在它的位置上。

曾有一家雇主把上梁的时辰定在午夜子时,两个木匠只好等到深夜子时临近时,爬上房架,等着准时“上梁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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